仲冬的辽东不像逸都那般寒意刺骨，但早晚的空气中仍夹带着一丝凉意。院两旁的树木有的已褪去了翠绿的外裳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曳。
卫斳黑发束起，戴一嵌玉银冠，一身玄色卷云纹劲装，腰束银色祥云宽边锦带，挂一玲珑白玉腰佩，外披靛蓝色祥云纹直襟长袍，身形挺拔，气质冷峻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。
史叶在他身旁转来转去，满脸新奇，啧啧称赞道：“公子这身可真好看！简直像从帛画里走出来的一样！”
卫斳低着头，面无表情地拨弄着腰间的玉佩，他的衣匮里向来只有玄色的袍裳，今日这身还是前年冠礼时姑母替他准备的。
被史叶这拍马屁的功夫呛到，卫斳轻咳一声，道：“行了，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？”
史叶正色道：“听说那姚姬和十一公主被楚王责罚了，现在正被关在宫里呢。”
卫斳闻言，眼中闪过一丝冷意，幽幽地吐出四个字：“咎由自取。”继而顿了顿，又问：“那她呢？可有受牵连？”
史叶摇了摇头：“楚王似乎对十五殿下颇为满意的。哦对了，属下还听说，好在有那世子妃相助……”
卫斳整理着袖口，道：“她倒是聪明。”
史叶眨了眨眼，道：“公子是说，这世子妃知道十五殿下是……”
卫斳斜睨了他一眼，沉声道：“有些事，心里明白就好。”说完一记冷眼扫过去，史叶立马识趣地闭了嘴。
今日卫斳之所以这般打扮，全是为了仲冬会。
仲冬会乃辽东一年一度的盛会，各府皆会派家中年满二十的未婚男女出席，以期觅得良缘。其实逸都亦有相同的盛会，奈何地势偏北，冬季严寒，这才将此会安排在了春三月，故得名——仲春会。
卫斳身为兖东军主帅，为了给手下将士起到表率作用，不得已参与其中。不过他向来对这种事不以为意，回回都是敷衍了事。
瞧着卫斳这副模样，史叶心里暗自琢磨：主子平日里对此等盛会从不上心，每回都是草草了事，今日这般装扮，怕是另有打算？
念及此处，史叶嘿嘿一笑，再度凑近，道：“公子，今日这仲冬会可得好好挑挑，说不定能遇上个心仪的女子呢。”
卫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，嫌他话多。
史叶也不恼，把从别处听来的消息，一股脑的全抛了出来：“都说辽东的姑娘容华若桃李，性情赛男儿，公子当真不考虑考虑？”
卫斳懒得理他，那日他因汴南布坊一事面见楚王，恰逢世子与楚王在讨论仲冬会一事，若非楚王相邀，他才懒得参加这等无趣之事。想着，卫斳迈开步子，转身走了出去。
史叶见状，急忙跟上，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：“公子，慢点，等等我。”
仲冬会设在城东的柳林园，园内树木参天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，与逸都冬日的银装素裹不同，虽已至仲冬，但仍可见一片翠绿。
史叶跟在卫斳身后，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。彼时的园内人来人往，随处可见盛装出席的男女，或三五成群地谈笑风生，或两两相依地漫步于林间小道。
卫斳目不斜视，径直向园子深处走去。
史叶好奇地打量着四周，不时发出阵阵惊叹。他从未参加过此等盛会，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和好奇。
园子中部的池中小岛上，坐落着一座单檐六角攒尖顶凉亭——云蔚亭，此处是园林四季赏景的最佳地点。
卫斳行至云蔚亭前，脚步微顿，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。
史叶见状，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，却什么也没发现，不禁挠了挠头，疑惑道：“公子，你在看什么呢？”
卫斳收回视线，神色依旧淡漠：“没什么，走吧。”
史叶虽满心好奇，却也不敢多问，只得乖乖跟上。二人穿过人群，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。此处人烟稀少，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喧嚣，这里显得格外宁静。
卫斳寻了处石凳坐下，史叶则站在一旁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生怕错过什么风吹草动。
等了许久，也不见有人前来，眼看时间飞速流逝，史叶终于忍不住开口：“公子，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？”这仲冬会都快结束了，也没见着有什么人来啊？
卫斳也不应声，照旧一脸淡定的坐着。
史叶摸了摸鼻子，尴尬地将头转向了别处。
正说着，一阵清脆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。卫斳猛地抬起头，循声望去，只见一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正与身旁的侍女说笑着走来。
史叶眼睛一亮，凑近卫斳，小声道：“公子，你看，那是不是……”
卫斳自然也看见了，没等他说完，便站起身来，大步向那女子走去。
那女子正说得兴起，忽觉有人靠近，不由得转过身来。女子身边的侍女见状，慌忙行了一礼，颤声道：“见过将军……”
当是时，苏邑昭亦与楚慈一道进了柳竹林。那侍女声音未落，苏邑昭已瞧见了远处的卫斳，不由微微一怔，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。
楚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致，今日难得有机会出来，自是要好好逛逛才是。
瞧着苏邑昭脚步微滞，楚慈不由跟着她一道停了下来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，下一秒，小声惊呼道：“那不是卫将军吗？”
不远处的石桌旁，卫斳伸手抚摸着对面女子的脸颊，那女子则仰着脸，笑盈盈地瞅着他，似对此举习以为常。
苏邑昭与楚慈双双一愣。
苏邑昭拽了拽楚慈的衣袖，小声道：“阿姊，走吧。”
楚慈脚步未动，目光依旧停留在卫斳与那女子身上，经上回布坊一事，她本以为这卫斳是对十五有意，没想到如今他竟与旁的女子这般亲密无间。楚慈心里不禁泛起嘀咕，也不知这卫斳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？
苏邑昭见楚慈没动，也不好独自离开，只得站在一旁，视线在卫斳与那女子身上来回游移。
那女子似乎并未察觉远处的二人，笑靥如花地与卫斳说着什么。卫斳的神色较往日柔和了许多，眼中甚至带着几分宠溺。二人不知说了什么，卫斳笑了声，用手刮了下女子的鼻尖。
苏邑昭率先移开了视线，也不管楚慈如何，转身走开了。她今日这身玉白色交领右衽菱纹深衣，秀云纹长裙，搭配淡青色宽织锦腰带，外披白色狐裘，发丝用素雅的玉簪盘起，衬得其清丽脱俗，宛如仙子下凡。
楚慈追上苏邑昭，一道向他处走去。
走了一会儿，二人来到一片开阔地，湖面上波光粼粼，宛如人间仙境，此处设有画舫，舫身雕梁画栋，尽显精巧。
楚慈与苏邑昭刚踏上画舫，就身后传来一声“三殿下”。
楚慈闻声回头，见着来人心中一惊，他们辽东的盛会，这卫国二公子怎会在此？
卫辰走到二人面前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楚慈身旁的苏邑昭，笑着问：“这位是？”
楚慈迅速镇定下来，回礼道：“不知二公子怎会在此？”
卫辰的心思全在苏邑昭身上，他万万没想到这滁国竟还有如此绝色的女子。他脸色焦黄，两腮微陷，尖尖的下巴向前探着，狡黠的小眼睛里装着两只滴溜溜打转的眼珠子。
苏邑昭被卫辰的眼神盯得浑身难受，悄悄往后退了半步，侧身躲到了楚慈背后。
楚慈察觉到了苏邑昭的不自在，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，淡然道：“这是我十五妹妹。”
卫辰如获至宝，脸上笑意更甚：“原是十五公主，失敬失敬。在下卫国二公子卫辰，今日有幸得见公主真容，实乃三生有幸。”说着，就要上前行礼。
这卫辰虽举止得体，眼中却难掩轻浮之色，楚慈心生戒备，轻咳一声，出言阻拦道：“二公子怎有空驾临我辽东的仲冬会？”
卫辰无视楚慈的反应，只顾着打量着苏邑昭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。
苏邑昭脑子里一片混乱，说不出一句话来，她自是不知卫辰的心思，深怕他认出自己。
偏此时，卫斳从后头走了上来，看着半躲在楚慈身后的苏邑昭，于是道：“二哥来啦。”
见是卫斳，卫辰不悦地瞪他一眼，继而恢复常态，道：“四弟也在啊。”
卫斳上前几步，站在楚慈与卫辰之间，道：“二哥真是好兴致，连这辽东的仲冬会都不放过。”
史叶在一旁静静站着，看那卫辰模样，心道：这二公子不知又打上谁的主意了。
卫辰笑了下，目光再次落在了苏邑昭身上，满是玩味，道：“我若不来，岂不就此错过了与十五公主相识的机会？”说着，又向前迈了一步，似乎想要绕过卫斳，与苏邑昭说话。
卫斳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的去路，笑道：“二哥怕是有所不知，到这仲冬会的都是各府户中的未婚男女。二哥此举，怕是不妥吧？”
卫辰脸色一变，撑着笑意：“四弟这是说的哪里话？我不过是瞧着十五公主面善，想要结识一番罢了。”
卫斳目光微冷，沉声道：“二哥若真有心结识十五殿下，大可寻个合适的场合，而非在此，背着二嫂……”
卫辰被噎了一下，脸色越发难看。他自是明白卫斳话中的意思，这辽东的仲冬会可不是他能随意放肆的地方，何况他本就不该出现在此。于是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心头的怒火，笑道：“四弟说的是，是二哥唐突了。既如此，我便不打扰诸位雅兴了。”说完，向楚慈与苏邑昭抱了抱拳，转身悻悻离去。
楚慈看着卫辰的背影，眼中闪过一丝不屑，再看眼对面的卫斳，道：“多谢卫将军。”
卫斳轻轻摆了摆手，神色淡漠：“举手之劳，殿下客气了。”
待苏邑昭与楚慈离开画舫，史叶才凑近卫斳，道：“公子，公主那边真的不用派人跟着？”起初史叶以为卫斳今日盛装出席这仲冬会，确如其所言，一是为了楚王的邀请，二是为了给军中将士做个表率。奈何来了才知，卫斳此番竟是为了见六公主——卫兰。
卫斳来辽东已有数月，要说他在逸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卫兰。直到今日，他亲眼见到卫兰腰间别着的香包，那颗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了些。
“不必，切莫让卫辰有所察觉。”
听到卫斳的话，史叶不放心的提醒道：“可是，若二殿下……”毕竟卫兰初到滁国，人生地不熟的，身边认识的除了卫辰，就只剩下那几个近身侍女，若卫辰……卫兰只怕毫无还手之力。
“不是卫辰。”兴许是猜到了史叶心中的疑虑，卫斳直言道：“今日兰儿腰间的那只香包你也看到了，既然卫辰确如我秋猎时所托，将那香包交给了兰儿，足以证明他并非伤害兰儿的背后之人。”
卫斳始终记得，卫兰七岁那年的上元节，她弱小的身影蜷缩在巷道旁的样子，以及那身被鲜血染红的衣裳。那之后，卫兰虽性命无虞，却再也没有了将来。这些年，他四处奔波，只为寻出那个加害卫兰的凶手。
史叶忍不住问：“那公子为何还这般紧张？”
卫斳轻轻叹了口气，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湖面上，“既不是他，那便另有其人。”如今他们在明，对方在暗，一步行差踏错，便会万劫不复。再想到卫辰方才看苏邑昭时的眼神，卫斳不由地皱起了眉头。那日文辛衍破天荒的出现在辽东，本就让人心生疑虑，偏巧卫辰又在此时打着筹备七国甄选的由头来到辽东，甚至还将久未出门的卫兰带在了身边，这一切的一切，实在太过凑巧。好在卫辰先前并未见过苏邑昭，否则今日这事，怕是不会这般轻易收场。
想着，卫斳再次将视线投向了湖面，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，不知还暗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