废弃的土屋如同一个冰冷潮湿的囚笼，将两人困在其中。屋顶漏下几缕惨淡的灰白天光，映照着屋内飞扬的尘埃和地上斑驳的暗色污迹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、尘土味，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。
张立红蜷缩在冰冷的墙角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坯墙。身体早已疲惫不堪，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，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，丝毫不敢放松。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所剩无几药品的小皮袋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对面草堆上的李昀。
世子依旧昏迷着。她之前笨拙处理过的伤口被棉布层层裹住，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外出血，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。他的脸色白得像蒙了一层灰，即使在昏迷中，眉头也紧紧锁着，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，仿佛在承受着无边的痛苦。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，带着胸腔深处微弱的杂音，牵动着张立红紧绷的心弦。
最让她揪心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异常的、滚烫的温度。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他的额头，指尖传来的灼热感让她心猛地一沉——他在发烧！伤口感染了！在这缺医少药、寒冷肮脏的破屋里，高烧意味着什么，不言而喻。
张立红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，透不过气来。她摸索着水囊，里面只剩下一小半清水。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裙一角，蘸湿了，小心翼翼地敷在李昀滚烫的额头上，希望能稍稍缓解那份灼热。又用剩下的水，一点点湿润他干裂起皮的嘴唇。
“世子……李昀……你一定要撑住……”她低声喃喃，声音干涩沙哑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像是在祈祷，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。掌心的玉扣碎片温温凉凉，那混乱的星图残骸、银发女人决绝的身影和冰冷破碎的警告声，此刻都被眼前这具滚烫的、濒临崩溃的身体压了下去。什么方舟，什么权限，什么污染……都比不上他活着重要！
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一点点流逝。破屋外，寒风呼啸着穿过枯枝败叶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，更添几分凄惶。张立红抱着膝盖，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，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。饥饿感如同小兽般啃噬着她的胃，但她浑然不觉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冰冷的湿布起了些许作用，也许是张立红那带着哭腔的呼唤终于穿透了昏迷的屏障，李昀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，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呻吟。
“呃……”
张立红猛地扑了过去，声音带着惊喜和哽咽：“世子！世子你醒了？感觉怎么样？哪里疼？”
李昀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，琥珀色的眼眸里布满了血丝，眼神涣散而迷茫，如同蒙着一层浓雾。他花了很长的时间，视线才艰难地聚焦在张立红那张布满担忧、泪痕和污迹的脸上。
“立……红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，如同砂纸摩擦，“水……”
“有！有水！”张立红连忙托起他的头，将水囊口凑近他干裂的唇边，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小口清水。
清凉的水滋润了喉咙，似乎唤回了他一点神智。他闭了闭眼，似乎在积攒力气，再睁开时，眼中的迷雾散去了些许，但痛苦和虚弱依旧清晰可见。他试图动一下身体，胸口和肩胛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倒抽一口冷气，脸色更加惨白。
“别动！千万别动！”张立红慌忙按住他，“你伤得很重，肋骨可能断了，胸口……胸口那里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，眼圈又红了。
李昀急促地喘息了几下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，显然刚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势。他放弃了起身的念头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简陋却看得出是精心处理过的包扎上，又缓缓移向张立红那双被冻得通红、沾着血污和泥土、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药粉的手。
“……你……做的？”他的声音依旧嘶哑，但里面多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。
张立红有些局促地低下头，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，小声说：“我……我也不懂，胡乱弄的……只能止血……你现在在发烧，伤口可能……可能烂了……”她的声音越说越低，充满了无助和自责。
李昀沉默了。破屋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。许久，他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低沉而沙哑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沉重：“……谢谢。”
这两个字，像是一块小小的石头，投入张立红冰冷绝望的心湖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。她猛地抬头，撞进李昀那双虽然虚弱却依旧深邃的眼眸里。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凌厉和疏离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、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？
“值得吗？”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，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。张立红的声音带着颤抖，“为了我……为了这枚碎片……把自己弄成这样？值得吗？宋清远……他分明就是要你的命！还有那个影卫……”
她想起了宋清远那洞悉一切的眼神，那掌控全局的从容，那如同恶魔低语般的交易条件，还有影七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杀意。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再次攫住了她。
“那个影卫……他中了招，暂时动不了……但我们不能留在这里！等他缓过来，或者宋清远再派人来……”张立红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恐慌。
“宋清远……暂时不会杀我。”李昀打断了她的话，声音虽然虚弱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。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，才继续道，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，“他想要完整的‘核心权限’……落星谷里的东西……只有我能拿到……至少在拿到之前……他不会让我死……”
他的目光落在张立红紧握玉扣碎片的手上，眼神复杂难辨：“而你……和这碎片……是找到它、开启它的‘钥匙’……他更不会轻易毁掉……”
钥匙？又是钥匙！张立红的心猛地一沉。她想起脑海中那个银发女人最后的声音：“传承者……找到……钥匙……阻止……”难道……她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“钥匙”？这让她感到一阵荒谬和冰冷。
“那……那到底是什么？”张立红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，“‘核心权限’？宋清远要它做什么？还有你……世子，你又为什么要找它？他说……他说你体内的东西会反噬……会把你变成怪物……是真的吗？”她鼓起勇气，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。
李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。他闭上了眼睛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，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。破屋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，只有他压抑的、带着杂音的呼吸声。
过了许久，久到张立红以为他不会再回答，或者又昏睡过去时，他才缓缓睁开眼。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，仿佛有痛苦的火焰在燃烧，又像是被冰封的绝望深渊。
“是真的。”他的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份量，“没有完整的‘核心’……我体内的‘残骸’……最终会吞噬掉我的神智……变成一个……只知杀戮的兵器……”他放在身侧的手，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冰冷的枯草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张立红倒吸一口凉气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！虽然早有猜测，但亲耳听到李昀承认，那种冲击力依然让她遍体生寒。难怪他如此不顾一切！这根本就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，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豪赌！
“所以……我必须找到它……”李昀的目光越过破败的屋顶，仿佛穿透了虚空，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和孤注一掷的决绝，“无论付出什么代价……无论挡在前面的是谁……宋清远也好……影卫也好……甚至是……我自己……”
他猛地咳嗽起来，牵扯到胸口的伤势，咳得撕心裂肺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，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。
“世子！”张立红慌忙去扶他，用湿布擦拭他唇边的血迹，心乱如麻。恐惧、担忧、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堵在胸口。看着眼前这个强大骄傲的男人，此刻却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，为了一个渺茫的生存希望挣扎在生死边缘，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。
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，李昀咳声稍歇，却突然反手，用那只尚能动弹、却冰冷无力的手，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！力道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急切。
张立红一惊，抬眼对上他的视线。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异常明亮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？
“立红……”他喘息着，声音断断续续，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她心上，“答应我……无论发生什么……无论我……变成什么样子……别放弃……别放弃……找到它……拿到‘核心’……”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，仿佛要将这执念刻进她的灵魂深处，“只有拿到它……我才能……活下来……我们……才能活下来……”
“我们”两个字，被他咬得格外重。
张立红怔住了。手腕上那冰冷的触感和灼热的眼神，形成强烈的反差。他口中的“我们”，是生死的捆绑，是命运共同体的宣告。那“别放弃”三个字，与其说是请求，不如说是命令，是他在这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、属于她的承诺。
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执念，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，张立红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。所有关于自己原本是个“又胖又丑的花痴女”的认知，所有对穿越、对玉扣、对方舟残骸的恐惧和茫然，在这一刻，似乎都被眼前这双眼睛里的沉重给压了下去。
她张了张嘴，喉咙发紧，想说些什么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最终，在那双执拗的、仿佛燃烧着生命最后火焰的目光注视下，她只能用力地、重重地点了点头。一滴滚烫的眼泪，不受控制地砸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得到了她的回应，李昀眼中那灼人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一些，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下来，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也松开了。他疲惫地合上眼，沉重的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艰难，仿佛刚才那番话，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。
破屋里重新陷入死寂。只有寒风依旧在屋外肆虐，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。张立红呆呆地看着他再次陷入昏睡（或者说半昏迷）的苍白侧脸，掌心紧紧握着那枚温凉的玉扣碎片。
答应是答应了。
可是，前路在哪里？
落星谷在何方？
世子这沉重的伤势，如何熬过这北境的严寒和漫长的路途？
而她自己……这所谓的“钥匙”，又该如何去“开启”那遥不可及、充满未知凶险的“核心”？
沉重的迷茫和冰冷的现实，如同屋外呼啸的寒风，瞬间将她再次吞没。她抱紧膝盖，将脸深深埋了进去，肩膀无声地颤抖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