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农村的初秋,总是来得早。
才过中午,晒谷场上便被一阵东风扫起细沙。仓门口立着的那面“仓魂布契”旗帜,被风卷得猎猎作响,犹如将启未启的战鼓,重声未响,却已震人心胆。
陆迟州就在这片风中而立,手执折扇,仿若闲客,望着前方被芦苇和农地包围的试仓地界。
“你说三日内,能将此仓备好?”
他缓缓回头,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林晚烟。
“能。”
她声音不大,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。
陆迟州轻轻颔首:“很好。既如此——三日后午时,试仓问政,三名评典官将依照户部、礼部试章条例,与本村十名自由民代表,共议你这‘神农仓魂制’。”
“届时,村中民口可观评,可提疑、可试账、可问契,若三问不倒、五评不争,便可上呈初级户政例目。”
“若倒——”他顿了一下,“仓不毁,契也得重写。”
说罢,他将一封“试仓通书”交给沈砚之,又朝林晚烟一点头,便转身下山。
他身影不高不壮,却有一种久历风雨的老者步伐。干瘦如藤,随风不折。
林晚烟目送他离去,直到那一抹灰影消失在坡角,她才转头看向沈砚之。
“你怎么看?”
沈砚之低头翻看那份通书,指节略紧:“标准章法中规中矩,但……你注意到了没有?”
“哪里?”
“他们列了三条必问:一问仓账,一问魂票,一问村信。”
林晚烟眉心微动。
沈砚之顿了顿,声音低下来:“这是官署在试你制度的‘合法性’,但第三问,是在试你人心。”
她沉默了。
夜里,仓堂灯火通明。
七人轮仓小组再度集合,这次不仅是管账、值守、发粮、收契的,还有主动请缨的赵杏儿、小喜子,以及以“木匠家二柱哥”为代表的田下执行组。
“这次试仓,他们是奔着咱这仓的‘可信度’来的。”
林晚烟将三页通书平铺在大堂案上,指着其中密密麻麻的“可供查验项目”,一边沉声道:
“每一份布票、粮契、劳分本,都得一一归档、归位、归责。”
“每一页都得有人名可查,有公印可对,有粮数可复。”
“杏儿。”
赵杏儿眨巴着眼睛立刻站直了腰:“在!”
“你练嘴最溜,三天里你跟我练答辩。试仓当天你就是第一道答契人,不管他们怎么问,你都得先撑三轮。”
“成!”赵杏儿立马叉腰,毫无怯色,“我见人说人话,见鬼说鬼话,这点本事我有。”
众人笑声中夹杂几分紧张,却也将紧绷的气氛轻轻解了几分。
“二柱哥。”
“诶哎!”
“你带人今夜去仓尾查界,沿外仓沟渠一路清点。有消息说最近有人在村西夜里画地。”
“画地?”二柱哥瞪大眼睛,“不成啊,那地是咱们养马的地方,有粮草呢,怕是要放火?”
“未必,但不能不防。”
“交给我!”
林晚烟又看向孙六娘,语气比刚才轻了些。
“六娘,明夜你带人守夜,不许走漏仓内一笔粮账。”
“这几日出出入入的多,怕有人趁乱动手脚。”
孙六娘掀了掀袖子,朝她笑:“仓里的事儿我心里一清二楚,别说藏米的,连谁多拿了一小撮豆干我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。”
众人闻言会意地笑了,赵杏儿当即调侃道:“六娘你这记账法,是要逼得人晚上梦里都忏悔呢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林晚烟轻轻一笑,随手将手边一卷布契递给沈砚之。
“你呢?”
“我去写一份‘魂章稿’,放在答典第一场。”
沈砚之的语气平稳如水,唇角微收,“若他们问仓能否不依官,也能自治,我就拿这篇回答。”
他摊开纸页,笔墨未落,却先在左上角写下五个字:
——《神农问典·初篇》。
“民制,不立于法,立于信。”
那一笔一划写得格外沉。
林晚烟看着,心头一动,却没说话。
她知道,有些话,不需要多解释。
夜风渐浓,灯火未熄。
二柱哥带人去了西仓那头,夜巡回来时已是子时,他一脸凝重:“我们果然碰上人了。”
“穿黑袍,带面巾,个头不高但手上画得利落,看到我们就跑。跑不脱,把图纸烧了。”
“我捡了一角回来,你们看。”
林晚烟接过那一块还带着焦边的布纸,仔细一看——竟是一幅高视角的地势图,勾勒的线与角度都极为精准。
“这图,不是寻常地头画工能画的。”沈砚之皱眉,“这是兵家图形法,主攻‘据地夺仓’。”
“他是想——夺咱们的地?”
“不。”林晚烟眼眸微沉,“是想试仓一过,就趁势夺‘制度’。”
堂中陡然一静。
沈砚之望着她,缓缓开口:“你还想继续做这事吗?你若怕了……我们还有退路。”
林晚烟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“退回去的地,还能叫地吗?”
她目光清亮如初,声音轻,却如钉入板中。
“这仓,我不是为自己立的。”
“是为你们,为孙六娘的账,为杏儿的嘴,为喜子的手,为村里那口井、那口老渠、那口……曾经没人信的疯话。”
“我说过,我要做个疯子。”
“但我要做一个,连疯话都能写进契里的疯子。”
这一次,无人再笑。
这一夜,神农仓灯火通明,仓堂之上笔墨未干。
问契之章,悄然铺开。
第二日清晨,天未大亮,神农仓前却已聚起小半个村的人。
晒谷场旁边的“仓魂榜”更新了新的一页,一行红墨笔书写的字异常醒目:
【三日后午时,试仓议契,户外自由坐听,设问三场,诸位乡亲,皆可赴席评理。】
底下还画了一只歪头的豆包,举着一张小米票。
这显然出自赵杏儿之手,画风欢快,语气却叫人咀嚼再三。
“评理?是咱们这些泥腿子也能评官话?”
“仓是咱的,契是咱签的,粮是咱吃的,评理当然得咱来说!”
“我可听说了,这回的评典官,可是户部来的老官油,一个顶仨会钻空子的,咱这村得有点骨气才行!”
众人议论纷纷,仓前排队等着看新布契和粮分榜的,竟然排起了长龙。
林晚烟提着印盒走过来,刚一现身,人群就自发往两边让出一条道。
“林姐儿!”
“林掌仓!”
“林疯丫——不不,林主事!”
“你咋又添了个称呼!”赵杏儿在人群里笑出声,“这叫啥?疯田制官升了?”
“闭嘴!你再笑,等会儿就叫你上去答第一场了。”
“……我闭嘴。”
林晚烟一路走上仓阶,把新写的“试仓流程板”挂上仓门侧柱:
【第一问:仓账——由仓管组与账正孙六娘公开答疑】
【第二问:魂契——由林晚烟与赵杏儿答辩,沈砚之主笔】
【第三问:仓信——由自由民代表现场提问,众评官集体评审】
她念完这三段,最后轻声补了一句:
“这三问,问的不是谁会说话。”
“问的是我们这些人——敢不敢为仓,说实话。”
**
试仓前三夜,沈砚之几乎未曾离过仓堂。
他写《仓魂初章》至第七稿,又推翻重来,直到最后一版,他在开篇题下写了这样一句话:
“官可审仓,而仓,因信立章。此契也,非托于人,乃托于共守之心。”
他把这一句写在封底,签了名,又在烛火边静坐半个时辰,才起身离去。
临走前,他特意路过后仓的“小田埂”。
那里站着的,是从后山搬来木料的小喜子和二柱哥。
“你们在干嘛?”沈砚之问。
“砌篱笆呀!”小喜子挥舞着木锤,脸上都是泥,“林姐姐说,这片小地,得先围起来,给大伙看的安心!”
“你砌得歪七扭八的。”沈砚之点评。
“没事儿!”二柱哥笑,“篱笆歪,人心正。”
沈砚之停顿了一下,忽而也笑了。
“说得好。”
他望着那块尚未开垦的小田,心里泛起一丝异样。
这田虽未种,却已有人信。
**
到了试仓当日,村口的大榆树下挂起了三面蓝白色的布旗,分别写着:
【仓问】
【契查】
【人审】
沈砚之一见,便知道是杏儿写的,字歪歪斜斜,却胜在俏皮直白。
“三问都来了。”林晚烟站在仓门前,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干净的布青衣,腰间束带紧系,整个人像是一道醒目的风旗,干净,利落,带着劲儿。
“三场都不倒。”沈砚之朝她轻声一笑,“你说过的。”
林晚烟望着眼前越来越聚集的人群,忽而轻声应道:“我们说过的。”
此刻,村口响起铜锣声——评典官驾到。
三名穿着灰蓝官袍的中年人走进晒谷场,后头还跟着一位高瘦青年,手执算盘、笔墨俱全。
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是户部考吏,姓陶名熙,是当年“仓法集审”主案之一,素有“吏书铁章”之称,能一眼看出账本虚实。
林晚烟早听沈砚之提过,对他印象深刻。
“这陶大人,审粮账不看人情,看数据。”
“那正好。”她拢了拢衣袖,迈步迎上前去。
陶熙上前,微一作揖:“敢问今日谁为问仓主答?”
“林晚烟。”
她抬头迎着对方眼神,毫不退让。
“神农仓主,林晚烟,今率村人,问仓、答契、护信,请三位大人入座。”
陶熙一怔,旋即轻笑。
“很好。”
他回身对两名副评官点头,几人便在晒谷场中央的问台落座。
林晚烟率赵杏儿、孙六娘、二柱哥、喜子、十名自由民代表一一入位,众人各持一份问契稿。
三问之堂,正式开始。
【第一问·仓账】
陶熙落座,环顾晒谷场一圈,开门见山:
“账由谁管?”
“孙六娘。”林晚烟起身,朝后方微一点头。
身着短布袄、眼角带笑纹的中年妇人抱着厚厚一摞账本走上晒谷场前方小台,站定。
“咱这仓账,一共三本,一本粮收,一本粮出,还有一本物资对照记。”
陶熙接过,随意翻了两页,目光骤然一凛:
“你们三个月仓粮出入六百七十七担,为何无月中清点?粮仓如何确保无虚耗?”
这一问,众人一惊。
村民耳语连连,连赵杏儿都咕哝一句:“这老官果然毒。”
孙六娘不慌,咳了咳,从袖中拿出一张特殊的薄纸:
“这是俺让林丫头帮着画的‘翻季对照表’——每旬记数,一季对照,每次补粮或出粮都按点验,不写‘几担’,只写‘几人用、几日食’。这是我们村自己试的新法子,官老爷可以看看。”
陶熙拿起那纸一看,上头不但有“人日对照耗量图”,还有村中不同体力活计的粮耗折算表,甚至连“突发灾期应急配比”都备注清晰。
他沉吟片刻,挑眉道:“此法何名?”
林晚烟答:“我们叫它——‘口粮影账’。”
“为何叫影?”
“因为正账可以抄,影账靠记忆与人心验证。一个人吃几碗饭,邻居都知道,若写假,村里人第一个不答应。”
陶熙盯着她看了数息,忽然轻笑一声,把账本合上:
“仓账问完,暂记‘实用有创’四字。”
全场一片哗然。
**
【第二问·魂契】
第二问开启,赵杏儿抱着一摞“田契”跑上台,扬声就来了一句:
“都看好了,这纸上写着的不光是咱们田的命根子,更是咱一口饭的尊严!”
话音未落,副评官冷声质问:“你们村这‘魂契’,无官印、无里甲、无押号,仅署‘林晚烟’,这算什么文书?若仓出事,谁负责?”
赵杏儿立马鼓起腮帮子:“你这老官问得好——可我想问,你这手里这笔、这章、这官印,能保一村人活过荒年不?”
“你——”
“杏儿。”林晚烟按住她肩,接过话头,缓缓道:
“这魂契,是我们村自立的‘仓信契约’,它不押人,只压心。”
她转头看向众人,声音稳如钟响:
“你们手里的这张纸,写着什么?——写着‘若违契则不得粮’,写着‘得粮者,需守共仓之信’,写着‘丰年之余、愿以仓补人’。”
“这张纸,是约你我他。”
“但它不是官契。”
“因为一旦盖章,它便入官规,按律走私设私配之嫌。可我们要的仓,不是从官里分剩的,而是自己种出来的。”
陶熙久久未语。
副评官却皱眉:“你们敢以民契制仓,不怕乱?”
林晚烟反问:“若连一纸乡邻共守的契都信不过,还能信什么?”
“信官?”
“可百年旱荒,仓从未下村;三县一役,仓皆废粮。若再守官章不守人心,试问——民仓还如何起得来?”
一时众人屏息,场中鸦雀无声。
陶熙慢慢将“魂契”折起,压在案上。
“魂契之用,记下了。”
**
【第三问·仓信】
第三问原本预设由村中长者发言,谁知第一个跑上问台的,却是……喜子。
这娃才七岁,耳尖红脸圆,手里紧紧握着自家那张米票。
“我……我想说说俺爹。”他声音带点奶音,“俺爹喝醉了会砸锅,可现在他干活回家,会问我‘今儿仓有啥新规’。”
众人忍俊不禁。
喜子说着说着,又仰头道:“还有我娘,她以前不敢说话,现在会去议田会、会投票。”
“我不懂啥叫仓信。”
“但我知道,我家不再挨饿。”
“我娘也不挨打了。”
“这仓……挺好,我想要它一直在。”
说完,他红着脸冲下台,一屁股坐在二柱哥怀里,抱着小米票不撒手。
全场先是一阵哄笑,后是长久的静默。
陶熙站起身,望着晒谷场一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乡民,缓缓吐出四字:
“仓信,已立。”
林晚烟一口气终于吐出,望向沈砚之。
后者缓步上前,站在“仓魂榜”前,展开写好的文书。
“今日三问,得其形者三,得其魂者——未定。”
“官府可印契、可审章、可封粮。”
“但仓若不入民心,便是再多契,也是空仓。”
他举起手中文书,朗声:
“吾等不守仓,只守人心。”
“守之者,不在契,不在章,而在——仓魂。”
陶熙神色复杂,望着他良久,未语。
副评官起身:“陶大人,三问皆毕,可立判。”
陶熙却缓缓合上魂契与账本,仅留一句:
“三县共审,再见定章。”
说罢,他率众官起身,转身离席。
人群一时哗然。
“这话啥意思?”
“还没定啊?”
“那……咱这仓,是不是还悬着?”
林晚烟握紧手中印盒,眼神却愈发沉稳。
“别怕。”她轻声。
“他们走,是因为怕说错。”
“而咱,还没完。”
她缓缓走到“仓魂榜”前,手起笔落,添上一句:
【仓魂在,人心在。】
晒谷场忽有风起。
黄叶翻飞,正午日头灼灼。
一张“仓魂契”,被风吹起,飘向半空,落入谷场中央。
赵杏儿笑:“又是你写的?”
林晚烟轻声:
“不是我。”
“是我们所有写过名、盖过章、守过粮、护过仓的——每一个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