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过早膳,沈长乐命人抬上那几件“天价”家具,乘着昨日那辆黑漆马车,悠悠然前往胡门大街对面的家具铺。
马车刚停稳,孔嬷嬷掀帘望去,果然见沈长悦正在那铺子里,急得满头大汗,双手慌乱地在身上各处囊袋里翻找。
“我的银票呢?明明带在身上的!”她声音发颤。
贴身丫鬟也吓得脸色发白,连连摇头。
孔嬷嬷暗喜:“真真是散财童子!这短短几步路,竟能把银票丢了?”
沈长乐轻笑:“好戏开场了。”
那掌柜见沈长悦翻找半晌也拿不出钱,又见她举止慌张,疑心她是故意讹诈,脸色顿时沉了下来,言语间也带上了不耐烦,三言两语便将她们主仆轰出了店门。
沈长悦满面羞红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一抬头,正撞见沈长乐一行人,更是惊得魂飞魄散,拔腿就想跑。
“站住!”沈长乐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沈长悦如遭雷击,钉在原地,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,强作镇定:“大姐姐有何吩咐?”
沈长乐端坐车中,目光如电,扫过沈长悦凌乱的鬓角和微提的裙摆,正色训导:“看看你这副样子,哪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体统?鬓间步摇,是约束你行止端方;腰间环佩,是提醒你步履沉稳。行路当挺胸昂首,颈莫前探,岂可这般仓皇失措,状如奔逃?”
自古规矩繁缛,女子尤甚。
然规矩这把软刀子,亦可化为制敌的利器。
沈长乐深谙此道,反手便以规矩为枷锁,套在了沈长悦身上,逼得她动弹不得。
果然,沈长悦慑于长姐威仪,更怕当众再失颜面,只得强忍羞愤,按照沈长乐所言,挺直腰背,微扬下颌,努力维持着僵硬的仪态,一步一顿地挪进了旁边的胡同巷子。
围观的路人只见这位气度非凡的贵女端坐车中,对妹妹的训导肃穆庄重,条理清晰,皆暗暗点头,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风范。
沈长悦一入胡同,脱离众人视线,立刻原形毕露,提起裙摆,跌跌撞撞地狂奔回家。
……
沈长乐命人将家具抬至店前。
那掌柜做了几十年生意,头一回遇到上门退货的,心中老大不乐意。
但见沈长乐气度慑人,身后仆从肃立,显见不是寻常人家,不敢怠慢,勉强挤出笑容迎上来。
“小姐光临,有何指教?”
“退货。”沈长乐言简意赅。
掌柜脸色微变:“这……小店货出,概不退换……”
“依律,大宗交易,书契为凭。书契何在?”沈长乐打断他。
掌柜无奈,只得道:“小姐请出示书契。”
沈长乐示意,赵嬷嬷将书契递上。
掌柜接过一看,脸色骤然大变,冷汗“唰”地就下来了:“小姐莫非是沈御史府上的千金?这,这书契,是假的!”
“假的?”沈长乐眉梢一挑。
赵长今早已一步上前,劈手夺过书契,高高举起,声如洪钟,响彻半条街:
“诸位街坊请看!这笔迹,可是你亲笔所书?这四百七十八两的金额,可是你亲笔所写?这鲜红的印章,可是你店中之印?”
掌柜瞬间面如土色,汗出如浆,慌忙摆手:“书契确是小人所写,金额也是,也是小人写的,印也是小店的印,可,可这其中有内情啊!”
面对四周汇聚而来的怀疑目光,掌柜急得语无伦次,掏出手帕不停擦汗:
“小姐明鉴!这三件家具,实价不过十八两银子!当日写契时,是贵府太太,是她命小人写成三百七十八两!说,说另有他用!沈太太是小店老主顾,小人一时糊涂,就,就照办了!万没想到小姐您,您竟拿着这契当真了来退啊!”
他情急之下,竟将“四百七十八”说漏了嘴。
围观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了然的“哦”声,夹杂着低低的嗤笑。
这等虚报账目、中饱私囊的把戏,官家、私宅里都不新鲜。
沈长乐端坐不动,声音清冷如冰泉:
“你与我家太太之间有何私相授受,我不欲深究。我只认这白纸黑字、盖着你店大印的书契!契上明明白白写着:购此三件器物,付纹银四百七十八两!今日我依契退货,你便该依契退银,天经地义!”
掌柜瞠目结舌,看着那高高举起的书契和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,只觉得眼前发黑,那四百七十八两银子仿佛化作千斤巨石,压得他喘不过气,浑身抖如筛糠,汗水早已浸透了后背衣衫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小姐所言极是,然小的实未收银四百七十八两。小姐欲要小的退此巨款,岂非讹诈小的?”
沈长乐厉声道:“掌柜慎言,我何来讹诈你?你敢书此金额,我即敢依此退货。我等依书契行事,有何不妥?”
“然则此器仅售银十八两,你何故书银四百七十八两?我不欲闻你与我家太太的隐秘交易,然你既敢书此金额,则须承担其果。我说得可够清楚?如若不服,我等俱赴衙门,请官府裁决。如何?”
掌柜一时无言。
且世人皆好观热闹,闻此事,皆指斥掌柜自取其咎。
你售物,售几何,收多少银,实事求是书写即可。
你要虚报,就得承受后果。
人家正大光明按书契退货,你虽委屈,奈如何?
然亦有明白者,速窥其奥,一则鄙沈御史之继室,一则叹沈大小姐之勇毅刚强。
沈太太的阴谋,在沈大小姐阳谋前,彻底败露。
面子里子尽丢失,声名也扫地。
如今,附近人家,无有不知沈御史太太之往事。
未婚先孕、害死嫡子、逼死正室、逐嫡女出户,件件桩桩,无不骇人听闻。
今又手伸魔爪于继女,妄图与掌柜合谋,算计继女。
但沈大姐,亦非易与之辈,竟然以光明阳谋力破林氏之阴谋。
快哉快哉!
……
鹿鸣堂漆具店,琳琅满目,各类攒盒、礼盒,式样繁多,低中高档次,应有尽有,百姓皆需。
林氏为其常客,故掌柜未加防范,终致受欺。
哑子吃黄连,苦自难言。
店门前人声沸反,掌柜的汗透葛衫,正自支吾,忽闻屏后履声橐橐。
但见一人分帷而出,年约廿许,身着雨过天青杭罗直裰,腰束羊脂玉带,眉目峻整如画,顾盼间自有一段霜雪之威。
此人冷眼扫过堂下,目光如冰锥子般钉在沈长乐身上,暗叫一声“好啊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不全费功夫!”
但此人唇角却勾起一丝刻薄弧度:“呵,我道是谁,原是余杭程氏的外甥女,沈小姐。前番弹弓‘厚赐’,某件物事至今隐痛,未及‘谢’你,今日倒送上门来讨账?”
看到此人,沈长乐亦暗道一声“不好!”
此人出身钱塘萧氏,人称萧五,名彻,字青云。
永祥二年的䏝胪,本朝开国至今,最年轻的两榜进士。
萧彻十九岁考上庶吉士后,在六部观政,半年后,任户部给事中。
三年前,萧老太爷辞世,遂辞官回乡丁忧。
谁知这厮以萧老太爷继弦所出嫡幼子的身份,竟然与萧老爷元配嫡子,争夺萧氏宗主之位。
那萧大老爷萧征,堂堂实权三品大员,也不知被萧彻捏了什么致命把柄,居然被继弦所出的幼弟,区区一个才刚进官场的新丁逼得步步后退,最终,竟然被逐出萧门。
尽管后来大家得知,萧大老爷萧征,只是萧老太爷的养子。
但世人仍然认为萧彻过于凉薄,自绝后路。
萧家与程家,共分江南仕林半壁江山,萧氏子弟,及姻亲故旧,在朝为官者多如繁星。
萧彻是萧氏宗房嫡幼子,自小被宠着长大,天生聪颖过人。
当然,不管此人凶名如何远播,也与沈长乐无关。
坏就坏在,沈长乐之前,曾数度得罪此人。
此时的萧彻,洁白如玉的俊脸上,充满了戾气。
打量沈长乐,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猫捉老鼠的残忍。
遥想此人在江南闯出的凶名,沈长乐心中已在打鼓。